文 |《财经国家周刊》记者 陈浩杰

作为劳动就业领域的重要“一极”，灵活就业正成为吸纳就业的支柱性新渠道。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目前我国灵活就业人员已达到2亿人左右。另据中国人民大学灵活用工课题组等发布的《中国灵活用工发展报告（2022）》显示，2021年我国逾六成（61.14%）的企业使用了广义上的灵活用工形式。

与此同时，就业者和平台的劳动关系如何确定、如何让平台和劳动者都有缴纳社保的积极性、劳动者遭遇职业伤害如何避免无人担责……这些关乎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护的新问题随之而来，它们都具体指向了一个当下亟待解决的民生课题——如何让2亿人的新就业更有获得感。

党和国家高度重视灵活就业的社会保障问题，2021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健全灵活就业劳动用工和社会保障政策。今年3月5日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完善灵活就业社会保障政策，开展新就业形态职业伤害保障试点。

网络主播在直播推销传统豆干。新华社记者 唐奕 摄

全国两会期间，就此课题，全国政协总工会界别提案建议，可从完善法律制度、建立部际协调机制、推动各地落实政策、加强行业自律等4个方面，探索研究保护劳动者和平台经济发展之间保持动态平衡的现实路径，促进新业态就业市场更加健康稳定发展。

快递小哥、外卖骑手们，怎么交社保

全国人大代表、北京金融法院法官厉莉介绍，新就业形态之“新”，主要体现在劳动关系灵活、工作内容多样、工作方式弹性、工作安排自主、工作机会云端共享等方面。这些新特征，给劳动者参与就业开拓了更为广阔的空间，对发挥劳动者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

但她认为，同时也应看到，新就业形态和传统就业方式有着显著区别——就业缺乏稳定性，从业人员的权益缺乏保障。

“新业态从业模式已经从原来的‘组织+雇员’模式向现在的‘平台+个体’模式转变。灵活就业、平台就业的发展，使原来的‘标准劳动关系’发生变形，导致多重劳动关系建立。从业形态突破了单一雇主的界限，兼职、多职以及受雇和自雇之间的身份转换成为一种常态。”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市金台律师事务所主任皮剑龙表示，新业态劳动者的社保缴存比例低，有1/3的受访从业者没有被社会保险覆盖。

按我国劳动保障相关规定，劳动关系需要交职工的社会保险，而不完全的劳动关系中，目前灵活用工作为社会保险的补充，只是鼓励，不具有强制性。

全国人大代表、上海市闵行区副区长刘艳介绍，部分货运企业、汽车租赁企业，为降低用人成本，以新就业形态名义招揽用工，企业的用人特征往往是将货物运输、车辆调度等传统需要全职从事的工种，通过自有或其他第三方网络平台，以“众包”的形式发给个人劳动者去完成，并以服务费方式结算薪酬。这种情况下，企业应付职工薪酬大大减少，无需缴纳社会保险费。

除了平台自身出于利益考虑故意绕开社保外，灵活用工就业者本身社保缴纳观念的淡薄，也是重要原因。

一名外卖员冒雨骑行送餐。新华社记者 许畅 摄

某大型外卖平台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在该平台，大概有一半的骑手并不知道社会保险是什么，也不知道交了社保有到底有什么用。另外，因为社保除了公司缴纳外还需要骑手个人缴纳，而骑手群体对于到手的现金收入是非常在乎的。

“每个月要扣掉2000块钱缴纳社会保险，骑手普遍认为扣得太多，接受不了，就很抵触，这是目前我们面临的非常大的难题。”这位负责人表示，怎么去宣传和动员骑手，让他们知道缴纳社保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一直是令人头疼的一件事。

据一些企业管理人士介绍，像快递小哥、外卖骑手这样的灵活就业劳动者，更看重“拿到手的现金”，这与其收入构成息息相关。以闪送为例，记者了解到，闪送员大多数是通过业余时间接单，完全秉持多劳多得自愿接单的原则，闪送员的收入构成是由“订单收入+平台奖励-扣款”三部分构成。

“灵活就业劳动者们更看重的是到手的净所得，与其年龄层次是有很大关系的，年轻人可能一开始会忽视社保的重要性，但随着年龄增长，社保需求是不断提升的。因此，应该综合考虑不同年龄层次就业者的不同诉求。”中央财经大学财政税务学院院长白彦锋对此表示。

此外，社保的地域差别及由此导致的权益受损，也影响了灵活用工劳动者缴纳社保的积极性。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市科学技术协会常务副主席司马红建议，可研究推行全国待遇均等的城乡居民社保缴费标准，实现灵活就业人员无论在户籍地还是工作地，都能便利享受城乡居民社保待遇，并遵循“钱随人走”的原则，进一步完善社保异地转移接续相关制度，将企业、个人缴纳的社保费用均纳入转移接续范围。

职业伤害频发，谁来对他们负责

除了社保覆盖不高，职业伤害频发，商业保险缺少保障，这是新就业劳动者目前面临的另一个突出问题。

为此，皮剑龙建议，应尽快修改劳动法，将新业态劳动者劳动权益保障作为特定职业类型，纳入劳动法的保护范围。在劳动权益保障上，建议劳动法要赋予新业态劳动者在平等就业、最低工资、工作时间与休息时间、基本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等方面的基本劳动权利。

尤其是针对新业态劳动者的工作特点，在劳动安全保障上，出行、外卖、配送、货运等行业的平台企业要普遍建立职业伤害保险制度。

据劳动保障专家介绍，灵活就业、平台就业等新业态人员，大多数都被定义为劳务关系而非劳动关系，劳动者为平台工作期间自身发生意外伤害，或造成第三方损害，赔付义务往往无人承担。

《中国灵活用工发展报告（2022）》显示，近1/5的企业在灵活用工中遇到了“劳动争议与员工维权”的问题。劳动争议问题的出现与人力资源服务行业的规范性不足有关，尤其是一些小型的人力资源服务供应商，在面临工伤、工亡、退工或者其他劳资纠纷时存在着与用工企业互相推诿甚至关门跑路的情况。

对此，全国政协总工会界别提案建议，出台与新业态形势相适应的法律规定，修改劳动法、社会保险法等，对劳动者、劳动关系、工资收入等基本概念做出界定。明确平台企业在平台用工关系中的义务及在多方关系中的责任，确认行业主管部门对平台企业的监管职责内容。

用工秩序混乱是造成新就业劳动者职业伤害频发的重要原因。皮剑龙介绍，新业态企业用工主体、工作时间、工作方式、劳动报酬等更加灵活多样，1/3以上的人员每周要工作7天，许多网约车司机工作日时长超过10个小时。

一名网约车司机在甘肃省兰州市主城区行车。新华社记者 陈斌 摄

更受诟病的是，长期以来，一些平台追求“算法最优”，即通过算法捕捉订单送达的最短时间，实现配送效率的最优化，加剧了对灵活用工劳动者的职业伤害。不过，随着对用工平台不断加强规范治理，相关平台的“算法”已有所改进，包括闪送等在内的一些平台，已经开始主动为劳动者购买商业保险。

“鼓励保险企业推出适应新就业形态从业人员的商业保险产品。”厉莉建议，应充分发挥商业保险对基本社会保险的补充作用，根据新就业形态从业人员的特点，降低起售门槛，灵活缴费方式，丰富养老、意外伤害等保险产品的供给。

呼吁建立国家层面工作机制，细化政策落实

中国劳动学会会长，人社部原党组副书记、副部长杨志明认为，灵活就业将成为今后劳动就业领域重要“一极”，也是吸纳就业的支柱性新渠道。劳动、就业、社保等相关政策要更好地适应其发展，从有利于新业态发展的实际出发，在行业监管、劳动、就业、用工、社会保险等方面进行系统性配套调整和变革性制度设计。

多位接受采访的劳动保障专家提出，作为制度设计的重要一环，迫切需要培育一批灵活用工服务平台。作为劳动者与用工企业的连接器，灵活用工平台可为用工企业和劳动者提供完整的酬劳发放、个税申报、保险购买等服务，保障劳动者权益同时，也帮助企业降低了社保等压力。

独立日灵活用工服务平台创始人兼CEO郑一告诉记者，灵活用工是企业基于自身波动的用工需求，在外部寻找一个阶段性的计时付费的劳动力。在用工企业和劳动者之间，实现资源的有效匹配，这是灵活就业平台企业的价值所在。

他举例说，比如餐馆，中午和晚上是餐馆的用工高峰，但上午和下午不需要太多员工。如果员工都使用全职的雇佣关系，餐馆的人力成本会大幅上升，不利于经营和发展。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平台，用灵活用工的方式来赋能企业发展，让企业在用工高峰的时候可以在外部寻找劳动力。而对于劳动者而言，他可以通过打几份工，把自己的时间和能力都高效地利用起来，从而增加到手收入，这是真正的双赢。

不过，郑一也提出了一些他们在经营过程中感受较深的劳动政策疑惑：如果外卖平台将骑手中符合不完全劳动关系的灵活就业者的合同关系以及用工风险处理，交给灵活就业平台承接，那么其与外卖平台是否是一种新型派遣关系？如果是，那是否需要参照现有派遣政策？如果不是，适用于什么关系？如果是外包关系，还需要在业务中承接哪些环节？

这些问题既涉及新就业形态各主体的政策理论研究，也关乎政策细则的设计。在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院长杨伟国看来，新就业形态是经济业态发展、市场竞争与技术进步交互作用的必然结果。茁壮成长的数字经济正在加速推动“工业化”就业模式向“数字化”工作范式转型，呈现出“自主型、分布型与多元型”的典型特征，并推动了一个新工作政策框架的形成和完善。

杨伟国表示，国家已经明确强调探索适应跨平台、多雇主间灵活就业的权益保障、社会保障等政策。完善灵活就业人员劳动权益保护、保费缴纳、薪酬等政策制度，明确平台企业在劳动者权益保障方面的相应责任，保障劳动者的基本报酬权、休息权和职业安全，明确参与各方的权利义务关系，这在社会保障与工作权利新政策框架上已经迈出了最为重要的一步，下一步就是政策细化、方案设计、试点求证与推广普及。

全国政协总工会界别提案建议，应加快新就业形态领域的理论研究步伐，完善相应的劳动保障标准，消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中部分群体在适用法律上的现实困难。

提案还建议，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涉及多个部委，需要加强组织领导和统筹协调，强化部门间的协作配合，以便及时研究解决工作中的重大问题。为此，提案呼吁建立国家层面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工作部际联席会议机制。同时，各有关中央部委加强对地方的指导，出台配套政策，细化任务措施，全力推进各项任务措施落地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