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劳动报首席记者 罗菁 记者 陈宁 叶赟 胡玉荣

为庞大的灵活就业群体，撑起劳动权益的“保护伞”！

权威数据显示，当前我国个人经营非全日制以及新就业形态等灵活就业规模达到2亿人；2020年，共享经济提供服务人数约8400万人。然而，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小哥”们，其劳动权益方面出现的缺失也愈发引起人们关注。

劳动关系不明确、社保普遍不予以缴纳、工伤保险无法参加、平台抽成成了不能说的“秘密”、职业技能培训成了“空中楼阁”……所有这些，都成为人人可见，但却公然藏于“冰层”下的“暗礁”，阻碍着新业态经济的发展，成为围绕在行业劳动者身边的真实风险。

7月7日，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李克强总理明确指出，“要维护好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企业要承担起应有的责任和义务，能规范的都要规范。政府负责兜底。”

值得关注的是，会议出台了五项加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的政策措施。而这也释放出一个信号：一场关于这一群体劳动权益维护的“破冰”行动即将自上而下展开。

出了意外不知找谁赔，我的“用人单位”究竟是谁？

程志刚：江苏盐城来沪四年 平台兼职骑手

我是四年前到上海开始从事外卖配送的。在当初选择做专职骑手和兼职众包骑手时，考虑到做兼职骑手的时间会相对自由，而且入职手续也比较简单，因此我选择了后者。

应聘时，出面录用我的是一个配送站点的负责人，我们之间并没有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仅有一个合作协议。就在这个站点，像我这样的骑手有四五十号人，基本上都是没有签劳动合同的。我们骑着自己的电动车，穿着公司发放的印有平台logo的制服，风里来雨里去。

都知道外卖员工资不算低，但这个工作完全是体力活，最讲究的还是效率。而效率不是从一方面就可以完成的，必须从取餐到规划路线，再到成功送给用户拿到好评，想完成这一条龙的服务并不容易。

有时我们也知道路上赶时间会有危险，但迫于时间压力，送餐路程上不可能慢悠悠，“赶”是必须的。

前段时间我看新闻说，有外卖小哥送餐途中猝死却因为没有劳动关系的原因得不到相应赔偿，虽然平台最后出于人道主义补偿了一定金额，但同样作为外卖小哥，我们心里也很后怕和担忧。

每天高强度的送餐，很难讲途中会发生些什么擦碰或意外，我最大的担心是万一我也碰到这样的事，应该找谁负责，能不能获得应有的赔偿？但因为没有正式的劳动合同，事实上如果你现在问我我的“用人单位”是谁，我自己也讲不清楚。

一单抽成至少25%，平台能告诉我们理由吗？

方浩：上海人 平台网约车司机

五年前，我成为了一名网约车司机，从快车一直干到了现在的专车。期间因为车辆尾气不达标，还花了20多万元，换了一辆新车。

现在每天工作13至14个小时，除去油费，大概每天能挣个700-800元。看上去不少，但没有算上车辆的折旧、维修以及保险费用等。

虽然平台没有给我们任何福利和缴纳社保，把我们视作“外人”；但在考核上，好像又把我们当成了“自己人”，和“自由”职业有些不匹配。比如，它要求在每个月的指定时间段内，非预约的在线天数不少于10天，同时不设目的地非预约在线时长不少于60小时，否则就会被降级为分时司机。什么叫分时司机？就是在高峰时段，你接的单子还是算专车单子，但是平峰时期接的单子就算是快车单子，说穿了就是变相扣钱。

还有，平台对每一单专车的抽佣至少在25%以上，有的单子甚至超过了30%，但从来没有向我们披露过这么高抽佣比例的依据。虽然平台出于商业利益，肯定也要赚钱，但是至少要给我们一个明明白白的理由吧。

有时也在想，要么换一份工作？但是干了这么长时间的司机，而且还没有其他的特长，后来想想就算了。

我觉得既然平台对我们考核有要求，那么应该给我们缴纳社保，解除网约车司机的后顾之忧。同时，抽佣的比例也应该降低一些，看上去网约车司机每天的收入好像很可观，但也是没日没夜干出来的，何况自己还要承担车辆维修、保养等费用。

除了是个“活地图”，这些年没学到啥新本领

邝世浩：广东汕头来沪五年 平台优选骑手

你想听听我的“肺腑之言”？那我就真心劝你，如果你是个年轻人，最好别来干这一行，因为当你离开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几乎没学到啥本事。

20岁到上海，干骑手这一行，我已经5年了。在这个圈子里，也算是个“老人”。

你肯定想象不到我原来的职业是什么！说出来你都不信，我学的是餐饮管理，原来是一家日料店的店长，当时店面就在前面那个商厦里，月薪也能拿到1万多元。可老板是个“富二代”，嫌每个月3、4万的利润太低，没多久就把店给关了。在寻觅下家的等待期时，我想起每天到店里取餐的这些外卖员，寻思着先找份兼职，没想到干了这么久。

我干过团队的骑手，也干过众包的骑手，现在干的是优选的骑手，无论是兼职和专职，其实在干这一行的绝大多数人眼睛里，最大的区别只有一个——钱。

为啥现在年轻人入行都喜欢做众包和优选？那是因为前者的工钱是日结的，后者的收入是周结的，而专职骑手的薪水是月发的。打工的人，不就是为了一个“快钱”么。可就是一个“快”，也把这一行的精髓给概括完了。取餐要快、送餐要快。不夸张地讲，别看我是外地人，可比周边99%以上的居民还要了解这个区域，甚至都不用导航，脑子里就是一个“活地图”。

你看，我上个月的收入超过了1.5万元，在这个片区里排进了前三。钱赚的是不少，但我心里却越来越“慌”，总觉得“没底”。

你问我为啥？这不明摆着的嘛。这一行吃的是“青春饭”，你见过几个40、50岁的还骑着车送外卖的人呢？离30岁越近，也意味着你离开这一行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可是，我发现自己这5年来除了送外卖，根本没学会什么新本事。公司只要求你跑单，几乎就没有什么业务培训和转型的机会，哪怕你挤破脑袋当上了站长，为了保证团队单量，不也是每天要出来送餐？

所以，干得越久，我就越有些后悔。老婆对我说，这些年也攒了些钱，要不咱们别跑了，做点小生意吧。可我突然发现，5年前那个充满理想的自己好像消失了，现在的我，满脑子就是如何抢单、怎么送单，感觉都有点“傻”了。而且，“快钱”赚多了，也不踏实了，人也变得特别浮躁，每天看不见钱入账，心里都不舒服。可笑的是，那本餐饮管理的证书还在抽屉里，可我已经对它感到了陌生。

熬过这个夏季，我下定决心要回广东了。那边亲戚和我说，一起做点建材生意。这一次，或许是个机会。

所以，就像我刚开始说的那样，如果你是个年轻人，我并不鼓励你干这一行，而应该利用这些时间去学门手艺，虽然刚开始收入低些，但以后会慢慢吃香。

要是有了工伤保险，心里就会更安心

王磊：河南商丘来沪4年 平台即时配送快递员

我今年30岁出头，4年前从老家河南商丘来沪打工，现在在各个即时配送平台接单做快递员，偶尔也打些零工。

我并不是这些平台的员工，而是属于外包的关系。每天出单前，我们要在平台上买3元/天的商业险，这钱从佣金里扣，如果配送员发生问题，赔偿金额会由商业保险来承担，商业险包含保额60万的身故伤残险，还有5万元的医疗费用。

之前听说，有个配送员送完一单后在路边休息的时猝死了，最终好像没有获赔。

坦白说，对于工伤保险，我自己不太了解，但感觉比起商业保险更可靠，更安心。我是之前刷抖音的时候刷到过这个信息，当时的疑问就是，这是不是就和每天买的商业保险差不多。但后来听同行说起，工伤保险还能保障如果丧失劳动力后的补贴，就觉得还挺好。

做配送员的，时间就是佣金，我们每天送单的时候就是在抢时间，很拼！所以对于保险，我们的诉求是一旦出事了，除了希望能报销去医院的钱，还能保障养病期间的收入，这样一来多了重保障。

这几年国家越来越关注我们配送员了，我觉得非常好。比起商业保险，我们肯定更信任国家层面的工伤险。但我个人还是希望工伤保险和商业保险两个交一个就行了，如果平台交最好，就不用从我们的佣金里出。

当然，有保障固然好，但每次出单前还是希望安全第一，尽量不要用到这个。

在上海打工，为啥没法给自己交社保

孙国富：四川达州来沪三年 平台众包骑手

啥，你问我有没有社保？这个问题你去问周边的这些外卖员，我可以告诉你，基本都没有。

看来你对我们外卖这一行不了解。我告诉你，干外卖员的基本分三种。其中最多的就是众包骑手，谁都能干，你只要上传健康证，办完手续，明天就能上班，说白了就是兼职骑手；第二种就是外包骑手，平台和那些外包公司签协议的，这种骑手就算是外包公司的人；只有第三种专送骑手，和平台签劳动合同，那才是平台的员工。

据我了解，专送骑手数量极少，就我干的这个片区来说，可谓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的同行，都是外包或众包骑手，其中又以众包为主。

我是干过外包骑手的，所以对里面的一些情况比较了解。一方面，不少外包公司不规范，许多都会给骑手暗示，每月多给你点收入，但就不缴纳社保了。不少年轻人看重到手的钱，就答应了。另一方面，就算是给你缴社保，也绝对不会按照上海的社保缴纳基数来给你交，而是会选择一些基数较低的省市来交。换句话说，你明明在上海打工，或许社保缴的却是深圳的。

其实，对我们这些干了几年的人来说，当然知道社保的重要性，早参加、按时缴费对于个人今后都有好处。为了这件事，我专门去上海的社保部门问过，像我们这种外地户籍的外卖员，能不能在上海按照灵活就业来自主缴纳社保，但可惜的是，对方回复我说因为户籍限制，没法办理。

我的一些朋友，为了子女能在上海读书，也花了不少心思，甚至愿意在上海买房，但居转户办理中，光一条社保缴纳时限就“卡壳”了。

所以，有些人就会铤而走险，找一些所谓的“代缴社保”公司帮忙操作。我也咨询过这些公司，不仅每月的社保钱要你自己出，还要给他们“管理费”，加在一起一个月要超过3000多元，又贵又有风险性。

现在我只能让老家的家人帮忙在当地缴纳社保。其实，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我也算是在为这个城市做贡献，为啥想缴个上海社保就不行呢？

五大举措“啃硬骨头”

灵活就业群体保障“痛点”有望得到解决

灵活就业群体劳动保障，已到了必须啃“硬骨头”的时候。

劳动关系究竟如何确定，就业地户籍参保能否放开、职业伤害保障怎样落到实处、劳动报酬如何让从业人员明明白白……所有这些目前处于模糊或“红线”中的问题，才是灵活就业群体权益保障的真正“核心”所在。

“痛点”不能成为永远的“痛”

“我国灵活就业人员已达2亿多人。他们之中大量是农民工，有的一个人打几份工，十分辛苦。”李克强总理在7月7日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指出，要坚持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通过制定有针对性的政策措施，切实维护好这一群体的劳动保障权益，促进新业态健康发展。

权威数据显示，当前我国个人经营非全日制以及新就业形态等灵活就业规模达到2亿人。而《中国共享经济发展报告（2021）》则显示，2020年我国共享经济市场交易规模约为33773亿元，2020年共享经济参与者人数约为8.3亿人，其中服务提供者约为8400万人，同比增长约7.7%。

共享经济下的灵活用工模式为“稳就业”和“保民生”发挥了重要作用，可就业者的“痛点”始终不能得到根本解决。

一时的“痛点”不能成为灵活就业群体永远的“痛”。李克强总理在常委会上就指出，要维护好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企业要承担起应有的责任和义务，能规范的都要规范，政府负责兜底。

五大举措均涉及权益维护根本

多位业内人士向记者指出，从此次常委会出台的五大举措来看，可谓个个触及灵活就业群体权益维护的根本所在。

劳动关系难以明确？措施中指出，要适应新就业形态，推动建立多种形式、有利于保障劳动者权益的劳动关系。对采取劳务派遣、外包等用工方式的，相关企业应合理保障劳动者权益。

劳动报酬是笔“糊涂账”？措施中强调，企业应当按时足额支付劳动报酬，不得制定损害劳动者安全健康的考核指标。督促平台企业制定和完善订单分配、抽成比例等制度规则和算法，听取劳动者代表等意见，并将结果公示。不得违法限制劳动者在多平台就业。

职业伤害保险成“空白点”？措施中明确，以出行、外卖、即时配送等行业为重点，开展灵活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试点。

社保缴纳存在缺失？措施中表示，放开灵活就业人员在就业地参加基本养老、基本医疗保险的户籍限制。

技能培训成“空中楼阁”？措施中指出，建立适合新就业形态的职业技能培训模式，符合条件的按规定给予补贴。

“顶层设计”促水到渠成

事实上，在此次国务院常务会议之前，各地针对灵活就业群体权益保障的试点工作早已开展。

例如，在劳动关系方面，南京从今年5月起试行《外卖骑手劳动用工指导意见》；工伤保险方面，宁波推出鼓励自主创业和灵活就业的新政。

但需要指出的是，这些并非是“一揽子”政策，而是各地针对凸显问题而出台的地方性规定，用“摸着石头过河”来形容更为合适。

对此，有专家表示，此次国务院常委会释放出了积极的信号，意味着灵活就业权益保障的“顶层设计”即将公布。如果国家层面出台更为明确清晰的政策，将会对各地起到积极指导作用，从而促使更多地方性针对举措落地，让灵活就业群体“心中有底”、“工作不慌”。